與時光對話、與自己相遇:東彥的巴黎駐村回望/周東彥

2022-10-28

我是2008年去法國巴黎西帖國際藝術村駐村。那是一個還沒有智慧型手機的時代,也就沒有Google Maps,更不用說Uber等現在去歐洲還偶爾可仰賴的交通工具。依稀記得出門時還是得帶著地圖、背包裡還是會有小型數位相機,想記下發生過的點點滴滴。彼時,Facebook才起家不久,剛要席捲全球。人和人之間的認識還是相對傳統,或許是等待電梯時打招呼的片刻,或許得透過開放工作室Open Studio的張貼,然後會有一小群人聚集在一起。


因為時間實在過了太久,努力回想自己做了什麼事情,或是對現在仍在創作(還在努力平衡創作/工作/生活)的我來說,那段時光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巴黎駐村時光對我的創作有什麼樣影響?其實真說不上來,怕一不小心會變成一篇如考古出土的文章。收到此篇文章邀稿時,第一個想法就是擔心無法給出什麼實質建議或能借鑑的經驗。但轉念想想,2008年之後的幾年,我陸續帶著不同作品「回到」巴黎,有時是紀錄片、有時是跨領域劇場演出。而每次再訪巴黎,都宛若能與那個駐村時期的自我,在某些街角不期而遇。於是我想,這篇駐村回望,絕非要跟大家分享如何與駐村單位交流、如何和策展人碰面,又或趁地緣之便去走訪各大巨型藝術節。而僅僅只是14年過去了,駐村可能留下了些什麼?若你/妳也即將踏上駐村的旅程,若你/妳出發的此刻也才20幾歲,或許可聽聽這一點點「考古」般的小故事。


我發現,我記下的都是曾住在那裡的小細節:某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讓我不顧來訪的友人,自己衝過橋回工作室,朋友氣炸了;去上法文課的早上,有時會在轉角連鎖麵包店買點吃的;課堂中多是伴侶外派法國,而來學習法文的日本太太們,因此練習時總是穿插一些日文的「不好意思」與笑聲;自己半吊子又不太正確的法文鬧得幾場笑話;在那段時期遇到的人,多年後再次於不同城市相遇的時刻。才剛寫到這裡的我在想,這些自我感覺浪漫的記憶,究竟是巴黎這座城市帶給我的,還是我賦予這座城市的呢?


當時申請駐村的我,從英國念完碩士回臺工作約3年,除擔任一個電影長片助導外,也開始以影像設計身份與各中小劇場、音樂人、舞團合作。經歷了3年各種領域、大小劇場,甚至巡迴一些城市後,對於要「全職」當一個藝術創作者,其實還停在只有一個朦朧概念的階段。或許是劇場背景使然吧,我並沒有在「成為單人藝術家」與一份職業間牽起明確的連結。甚至我所學習的創作,常常是一群人一起完成的。當時我僅知道,有些事情和感觸,想用我會或是我想像中的方式把它創作出來,現在想來是「我想做創作,但不知道創作如何成為一個職業」的階段(說老實話,我現在仍然在摸索當中)。因此經歷了3年多忙碌,甚至瘋狂的Freelancer生涯,我知道自己需要休息、Reset,更需要新的養分,而駐村申請,很明確地成為當時非常好的選項。相對於同輩朋友往往在創作旅程進行到一個階段,比方5年至8年以上才申請駐村,我成了非常年輕就得到駐村機會出發的創作者。


長達半年的駐村,除了休息之外,尋找自己的生活步調是非常重要,我也開始了人生第3次學法文的經驗。從第1次大學時代嚮往到法國留學,便先在臺灣補習了一遍,其後暑假又到了法國上法語學校(但對當時太年輕的我,法國或巴黎的人事物,讓我最後決定去英國唸書),而數年過後,終於有機會在法國生活,我便報名了法語課,再度從過去完成式開始學起。除了生活規律以外,這種非升學為目的的法語班,每天學習點餐、問路的句型,默默地成為我在駐村階段的第1個作品《一號線》創作原型及聲音。在沒有什麼拍攝資源情況下,我找了一位剛做完碩士製作的建築系網友,拿著簡易的攝影機,於巴黎地鐵1號線的每一站,拍下我吃完一根根法國棍子麵包的影像。而後,這些素材又再度轉譯,受邀到台北當代藝術館MoCA Taipei展出,命名為《迷走地下計畫》。


於巴黎駐村時期作品,後受邀發展成為多頻道錄像裝置《迷走地下計畫》於巴黎駐村時期作品,後受邀發展成為多頻道錄像裝置《迷走地下計畫》


《迷走地下計畫》透過行動,連結並企圖於巴黎植入一個外來者的存在《迷走地下計畫》透過行動,連結並企圖於巴黎植入一個外來者的存在


另外一個深深吸引我到法國的原因,是因為我當時非常著迷於法國作家瑪格麗特・莒哈絲(Marguerite Duras)的作品。受到大學老師林如萍的影響,我開始大量閱讀莒哈絲以及她晚期情人-揚・安德烈亞(Yann Andréa)的作品。如萍老師當年趁著暑假來訪法國,我們便拜訪了莒哈絲故居,走訪她大量書寫的海灘。有時在工作室中,又或在塞納河四處,以極為簡單的攝影機拍攝捕捉我們與莒哈絲「隔著時間、空間甚至精神」的對話。而後續也完成了《待消失的影片》這部作品,並有幸入圍台北電影節。


與林如萍老師於法國拍攝完成之《待消失的影片》與林如萍老師於法國拍攝完成之《待消失的影片》


以上2個在駐村期間完成的作品,基本上沒有完整的計畫或前置作業。對我來說,很像是企圖以影像來書寫,並且與那段時光對話。有時是法語課程的上課片段,有時是中文化的莒哈絲世界。而這些沒有計畫、不為了什麼而做的創作,現在看來既簡樸的同時,卻也非常奢侈。邊拍邊找,成了我之後在各個創作領域中習慣的創作模式。我總是發現,沒有設計安排過而發生的畫面、事件,總是比預先規劃、分鏡的想法有趣太多了。有些事,是無法先在家中、在筆記本上先寫好的。我依舊會寫下無數種可能,但真的上路時,拍得總是這些可能之外。好比,我沒有設定海邊的光線、人群、飛鳥,但隨著抵達的時間,大自然成了我的打光師,鏡框中的一切遠遠的對應莒哈絲的文字。而我僅僅只是按下錄影,再回到電腦前去重新拼貼我得到的一切。


如同所有人常說的一句老話:「時間真的走得好快」。回到臺灣後,創了公司、又創了劇團,用很長的時間做了幾檔製作、拍攝幾支紀錄片,甚至VR(虛擬實境)短片。2022年春末夏初,有幸透過文策院邀約,前往巴黎參訪以XR(延展實境)創作內容為主題的「NewImages Festival」。某一晚,大夥邀約了幾位人在巴黎、不同領域的臺灣藝術家齊聚,有的朋友駐村後,便透過各種方式留在法國,展演不斷,並廣受邀約合作;有的剛剛唸完書;有的在比利時、德國工作,剛好來巴黎演出。


這幾年來有2、3次經過巴黎的機會,有時會和當時正在西帖駐村的藝術家碰面,回到他們居住的工作室,正是我以前的工作室。桌子、椅子方位換了,但還是當年的樣貌,有一種今昔稍微錯置的感受,不自覺地企圖在空間中,尋找當時拍攝工作的牆面和物件方位。回神過來,其實我再找的當然不是那些家具、物件,我找的是駐村時的自己,一個無所畏懼,一個自由的自己。


「駐村的時光,對我往後的創作、工作有什麼樣的意義?」,其實相同問題對於不同階段的我,會有非常不一樣的答案。我很確定的是:因為年輕,因為其實還沒有什麼作品,也沒有什麼與人、策展人、藝術節交流的經驗,也沒有期待甚至壓力,我過了一段深刻和自我相處的時光。而那段時間的各種養分,深深地長在身體中。


與林如萍老師攝於巴黎駐村工作室前與林如萍老師攝於巴黎駐村工作室前


 


作者:周東彥
編譯:英科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