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北北平東路上有一個國際藝術村,裡面有來自不同國家的藝術家,20多歲時我很常去那邊排練。印象中這些外國人手上常常拿著啤酒,自在有型地穿梭在裡面。那時我常想,「駐村」到底是什麼?可能有一些像我這樣的人,很晚才獨自踏出臺灣。
低頭
2014、2015那兩年,舞團停了,內心有無法言說的失落,其實腳踝的傷不再能夠負荷那樣的跳。施力不均的腳板併發了足底筋膜炎,連同膝蓋,先是平衡失控,接著所有的力道拋接都無法施展。一邊停掉所有跳舞的工作,另一邊創作的能量和經驗根本無法補足不跳舞的匱缺。我還可以怎麼跳?我能夠編舞嗎?整個人灰濛濛的到了巴黎,2015年2月2號早上7點多,計程車外下著雪,我慣性低頭確認,腳踝又硬掉了。
酪梨鮮蝦
與我同一時期駐村的,也是當時正在轉型的藝術家林人中,他大膽自由,總有些令人開心興奮的點子,他會在討論餃子餡料時提議酪梨鮮蝦、會當你盯著藝術節資訊時打開電腦下訂機票說走就走、會要你在地上爬一個小時,也會明快地告訴你:「不能跳就重新找啊!」,對啊,不能那樣跳了就重新找啊,不要再想那樣的舞蹈了,先看一些別的!
用膠帶把自己貼在牆上、不斷撞壁的人、在身上畫叉叉、頭頂花盆目光失焦的裸身行走,乾嘔、低鳴、眼白外翻、蜷著身體跪趴在地、如牛隻或任何四隻腳動物流著口水的表演者。我看了6個月,從不知道在看什麼到好像看出一朵花。在某些微光閃現之時,我覺得至少他們有自己。
行為藝術家林人中要我以爬行作為移動機制,從不得不和姿態去處理當下的情境。圖:陳歆寧
吃乖乖長大的
行為藝術工作坊:對牛彈琴。
錄像作品《衣服曬乾才能穿》,2015年展於法國巴黎Rue Francaise 。
有一次我去看一場演出,演出場地裡還有其它空間。當時臺灣還沒看過遊走式演出,早早進場等待,怕隨意的動作和聲音都可能打擾到別人,後來陸續有些觀眾進場,人們自由交談四處遊移。我看著側邊那個沒門的小空間,終於決定移動過去,往裡探了探,還是打住腳步,輕輕問了身旁的白人女生「請問這裡可以進去嗎?」,白人女生回答「當然,沒有任何標示,如果不行會有人來阻止你。」,她的身體姿態和語境都流露著無比輕鬆和自在,當下我像是被狠狠地上了一課「沒有說不行就是可以!」,而我們總是認為「沒有說可以就是不行!」,真的吃乖乖長大的!
藍色生日趴
Party現場實在是太暗了,捕捉到一張壽星歡樂的模樣。
65歲醫生朋友邀請我參加他的生日派對,訊息寫著「Dresscode Blue」。為了第一次趴體準備了藍色蛇紋褲、藍色襯衫、蛇紋皮鞋、深色口紅,還擦上藍色指甲油。到了現場,我最無聊。上樓時先有個戴著藍色面具的男人走下來,接著被後方一隻全身羽毛的藍鳥超車我,連身迷你短裙、藍鑽高跟鞋、頭上的冠大概有60公分,小姐視覺年齡約莫70歲。
還是不得不正視「我們沒有趴體文化」這件事。
在我們生活中,身體好像不大有出界的時刻。我們較少穿著讓身體線條清楚外顯的服裝、不常有相當完整的妝容、幾乎沒有機會扮演成另一個角色。所以我們除了身體不大知道能有「那樣狂放」快樂的權利,能建立幽默感和玩的勇氣也相對有限。生活中可能是阿公阿嬤生日切蛋糕的時候最快樂,吹完蠟燭馬上回到電視和聊天。將近凌晨3點,我看著這麼一群6、70歲的頑童,撞破了酒杯,還調皮地把碎玻璃往桌子下面踢!音樂暫停,麥克風傳來(應該是)「注意!注意!這張桌子下有碎玻璃,大家小心喔!」,引來一陣歡呼笑成一團!好歪好醉好年輕!
真的羨慕,不單指狂歡,而是狂歡背後許多的許多。
回程的路上,我的朋友抱著聖母院旁邊的一盞燈,才說好想哭就哭了,邊講邊哭邊講邊哭……,我看著她正健康的釋放壓抑許久的煩惱和糾結,「酒精是個好東西誒!」我心想。
Yannick
雖然週末的夜晚處處是趴體,夜間公車盡量不要獨自搭乘,特別當公車駛離市中心,人們會更加直接的打量你。我常常利用巴黎完整的公車路線,帶我認識區域的樣貌,從一處上車,繞完一整圈再回到原地。有一回到了一個風景得宜的地區,下了車走上一座路橋往下看,頓時覺察後方有人,轉身,兩名黑人男子似乎要圍住我,與我距離大約1公尺。我臨機一動叫了「Yannick!」,拔腿朝對街的男人奔去!胡亂解釋一通迅速跳上公車,驚魂未定許久。
另一次是在雅典,當時希臘宣佈破產,當地狀況非常糟糕,少有店家營業,據說銀行也領不出錢來。有一天上衛城看日落,下山後天色已黑,前方有一位貌似流浪漢的男子,行動並不是太方便,他回頭看了我,停留,又看了我。我放慢腳步注意四周的其它路徑,突然衝出兩隻大型流浪狗,打結的毛髮和大面積的皮膚病,在我身旁撲咬咆哮,我被近距離的危險和威脅嚇哭了!下一秒我的袋子從後方被拉扯,他邊笑邊講什麼我聽不懂,手上的瓶裝水被我捏爆,奮力一扯逃離了原處,我一直跑一直跑,水灑得滿身,這次不止驚魂未定,直接牙痛到離開希臘。
蘿蔔冷湯
到巴賽隆納參訪Aerowaves藝術節,準備用4天時間看好看滿。每天晚間可以用票卷在大廳換取餐食。最後一天,藝術節發放餐點的阿姨似乎已經認得我的臉孔,領餐時跟我聊上兩句:你從那裡來?你正在旅行?妳也是舞者嗎?……這是你的食物,享受它,還需要什麼嗎?
我:「不好意思,請問你們有微波爐嗎?」
阿姨:「喔不!對不起亞洲人!」
我:「我真的好想喝熱湯!」
我們笑成一團。
回到巴黎立刻打開型男大主廚,確認順序,熬煮,等待。湯,不僅要熱,而且要清。
家鄉
駐村後風格大變,還是喜歡極簡,並同時對混亂與拼帖的文化美學著迷。
圖為2018擔任兩廳院駐館藝術家作品發表《臺灣製造》(2019)。攝影:陳長志、舞者:王筑樺
複製家鄉味道的執念總在遙遠的他方,被搶劫的那一夜邊哭邊寫名信片給家人。雖然我們沒有趴體文化、雖然奶奶96歲還是覺得女性不該露齒大笑、雖然我們總是被訓練成一模一樣,但我們真的也相當酷炫荒謬,遇上能名正言順釋放情緒的場合,像是廟會、選舉造勢、地方喪禮(哭、跪、爬)等,人們便以戲劇張力十足地方式,體現壓抑和規範的潛存。回臺灣之後去了一趟媽祖遶境,也想起了小時候路邊的蚊子電影院、工地秀、歌仔戲……什麼沉浸式、遊走式演出沒看過,我們根本超沉浸!超遊走!
土生土長的亞洲藝術家
花了很多時間走路,花了很多時間想著過去從來都沒想過的問題。如果Pina Bausch舞者在台上穿的就是她們的日常,那為什麼我們會輕易的把緞面禮服和禮帽擺放在我們的作品裡?又為什麼我們想到高雅總會連結到西方的古典樂?我們是被西方的美學綁架?還是我們根本沒有意識或認可自己的文化價值?歐洲不再是透過印刷和螢幕的扁平想像,而是立體的肉身經驗。在那邊的啟程隨意就跨越了好幾個國家、好多種語言。我們從南到北,只要兩小時高鐵,中文和臺語幾乎都能順暢溝通。這樣龐大的歐洲陸地,對他們造成什麼影響?他們是否也因此既獨立又保持變動性?
駐村結束前與聲音影像藝術家林經堯合作《就在》演出於巴黎市政廳。
那半年內在異常混亂,所做的作品也都還是很裡面,駐村到底該做些什麼?我想可能有一些像我這樣的人,很晚才獨自踏出臺灣,面對34歲才到來的「文化衝擊」,同時要你暫停,就好好暫停的6個月,對我而言是極為重要的生命歷程,幾乎重置了我整個人和環境之間的認知。駐村沒有絕對,端看它對你而言是什麼?
對了
對了,還有一件事,去被嚇一下,回臺灣後上台前居然平靜自在,可能衝擊真的有點大。
作者:林祐如
編譯:英科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